历来,只有同老军医谈话,他才推心置腹;他仅有的一点知识,不是关于拿破仑的意大利战役,就是耳食所得的外科手术。凭着少年气盛,他耽于谛听开刀的细节,哪怕是痛入骨髓的手术。他心里想:“我要是在场,绝不会皱一皱眉头。”
瑞那夫人第一次想同他谈谈孩子教育以外的事,他却大谈特谈外科手术,吓得瑞那夫人脸白如纸,求他别再往下说了。
除此以外,于连一无所知。因此,生活在瑞那夫人身边,只要是单独相对,两人之间便出现奇特的沉默。他在客厅里,尽管举止谦恭,但瑞那夫人从他眼神里,看到了自负,自恃在智力上胜过所有上她家来的客人。碰巧,有时只剩下他们俩,瑞那夫人立即看出他在发窘。她心里很不安,因为凭女性的本能,知道这种窘相绝非什么温柔的表征。
老军医算得上见过世面,讲起过上流社会的情形,不知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印象:凡与女子单独相对而无话可说,于连就觉得十分歉疚,好像这冷场是他一人的过错。所以每当两人面对面在一起,他就感到百倍难受。在这种情况下,一个男人应对女子讲些什么,他脑子里塞满了最夸张、最不切实际的想法;心慌意乱之下,他的想象,净给他出些要不得的主意。他如堕五里雾中,无法摆脱难堪的沉默。因此,每逢陪瑞那夫人母子做长时间的散步,内心的苦痛更深,脸就板得更紧了。他为此十分瞧不起自己。有时没话找话,不幸得很,说出来的话往往十分可笑。更糟的是,他意识到自己的荒唐,而且还加以夸大;但他看不见的,是自己眼睛的表情。他的眼睛非常漂亮,显出热情的灵魂,就像出色的演员一样,能把微妙的含义赋予原本没有这层意思的事物。瑞那夫人发现,跟他单独在一起时,他永远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,除非突然发生点儿什么,分了他的心,无暇考虑怎么措辞的时候;既然家里的来客,没什么新知卓见有裨于她,那就不妨领略领略于连这方面智慧的闪光,亦颇有味道。